慕秋华不答。
谢天枢便想,他大约是不喜别人的触碰,于是立刻便要收回自己的手,谁知慕秋华却马上把他缩回去的手又抱了回来,狠狠握住了,谢天枢更加奇怪了。
慕秋华笑得纯真,望见了前面有什么好玩的物事,拉着谢天枢去瞧热闹。
慕秋华对自己的头颅看得比什么都重,除了秦桧,他极讨厌别人来拍他的头,那简直就跟杀了他一样。
谢天枢拍他的时候虽未用什么力道,但慕秋华瞬间便涌起了杀意。
可须臾之后,这杀意便又悄然隐退。
因为他看到谢天枢神情真挚,嘴角竟有一丝罕见的微笑。
于是慕秋华的杀意立刻被得意替代。
谁说谢天枢聪明绝顶颖悟绝伦的,还不是一样被他骗了。
谢天枢看他的样子,把他当做是个不懂人世险恶的小孩子。
慕秋华在心里简直要笑死了,所以他的杀意丝毫没有了。
慕秋华到小楼不出半年,就已经和谢天枢形影不离。谢天枢也并不嫌弃他,由着他晃荡在自己身边。
谢天枢的朋友极少,师兄弟们对他大多是敬意。
做朋友要志同道合,谢天枢是阳春白雪,他太过曲高和寡。奇怪的是,小了他六岁的慕秋华却成了他的朋友。
这不是说慕秋华有多么沅芷澧兰,所以和谢天枢性情相合。
相反,他们两的性情可以说是南辕北辙,无论是慕秋华真实的性情还是他在小楼伪装的性情,都与谢天枢南辕北辙。
但慕秋华有三个优点,一是他极聪明,二是他极擅人心,三是他口才极好。
他能说会道,哪怕谢天枢与他谈的是他并没有看过的书籍和并不懂的音律,他也能凭借他的口才,与谢天枢聊下去,一直聊到某天他微笑道:“师兄,你教我吹笛子可好?”
谢天枢道:“你想学?”
慕秋华隐去了笑意,点头:“我一定会好好学的。”
谢天枢看他说得认真,便答应下来:“好。”
两人一起去坊间逛了许多玉铺石店,最终,慕秋华相中了一块价值不菲的黑檀木,谢天枢买下后,就用这黑檀木给他雕刻了一支笛子。
那笛子慕秋华极喜欢。
谢天枢看那笛子,那黑色花纹似名山大川,叫他看出行云流水来。
慕秋华看那笛子,那黑色郁郁寡欢,叫他看出无底的深渊来。
慕秋华十七岁出师,奉命下山。他嫌一人行走江湖孤单,硬是拖了谢天枢一起。
那段日子两人纵马天涯,从脉脉缱绻的江南到莽莽黄沙的塞外,剑刃舔血,斩杀无数奸恶之辈,酒肉穿肠,日夜相伴生死相依。
谢俊慕风这四个字,便是在这时候,开始流传江湖。
当然,慕秋华仍是那个慕秋华。
他见谁看着讨厌,便趁着谢天枢不注意,把人家给杀了。
他见那姑娘多盯了谢天枢几眼,还把自己鬓边的花送给谢天枢,他就偷偷去划花了人家的脸。
他见谢天枢不杀那个偷他钱袋的小偷,只把他送往官府,他就连夜潜入大牢把那人给砍成八段,杀完人回来后不忘给谢天枢带一份早点。
慕秋华杀人如麻,谢天枢没有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,只看到他皮囊上温良的微笑。
半年后,他们从塞外归来,偶遇一位成名久已的江湖前辈,应邀去他府中做客。
那前辈便是哥舒曼,两人来到的,便是昔年的哥舒府。
哥舒家的一双女儿出来迎客时,一个走在前面,一个落在后头。前头那个春光一样明媚,颜如舜华。后面那个平淡婉约,未有多少颜色。
奇怪的是,两位来做客的人都是望着那后面的女子。
谢天枢会去看哥舒眉眉,只因她绣花鞋前沾了片蜀葵花的花瓣。
谢天枢喜欢莳花弄草,不由看了几眼那双绣花鞋,视线上移之后,便看清那女子的容颜。
而慕秋华会去看哥舒眉眉,只因谢天枢在看她罢了。
两人在哥舒府做客半月,道别时,哥舒轻眉以玉佩相赠谢天枢,谢天枢未收。
那容貌绝美的女子露出一瞬的尴尬,随即扬起一笑:“谢大侠真不要嘛?”
谢天枢摇头:“多谢姑娘,但无功不受禄。”
“是么。”哥舒轻眉微一偏头,眼波冷冰冰的。
通常都是别人搜刮奇珍异宝送到她面前,她觉得谢天枢冷静清雅,欣赏他身上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的气质,却不想谢天枢这么不识抬举。
随即,便是一记脆响。
哥舒轻眉把玉佩砸成了碎片,嫣然笑道:“谢大侠不收,定是看不上这玉佩,觉得它不好。既然谢大侠不喜欢它,那我也不喜欢。”说完,也不给谢天枢再开口的机会,转身便走。
谢天枢奇怪地看着这女子。
旁观的慕秋华无声地发笑。
两人牵马走到官道上时,慕秋华笑道:“看来哥舒府的大小姐喜欢师兄。”
谢天枢道:“莫要胡说。”
慕秋华盯着他的侧脸,瞧了一阵后,叹息一声,得出结论:“可惜师兄不喜欢她。师兄喜欢哥舒府的二小姐。”
谢天枢猛地刹住了步伐。慕秋华也跟着他停下。
片刻后,谢天枢继续往前走,仍是道:“莫要胡说。”
慕秋华揣着手臂把某人揭穿:“谁说我胡说,师兄不要那大小姐的玉佩,却要了那二小姐的礼物,不是喜欢二小姐是什么。”
“你——”谢天枢再度停下,看了他一眼。
慕秋华举起双手:“我可不是偷看,我真的只是路过。”他笑眯眯地说:“我嘛,路过那亭子的时候,见师兄和二小姐推推搡搡,最后还不是把人家的礼物给收了嘛。”
谢天枢张了张口,可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反驳他,于是作罢。
面不改色地上了马,扬鞭而去,连等一等慕秋华都来不及。
慕秋华赶紧跨上马鞍坐好,一边扬鞭一边笑话:“师兄,你害羞什么。”
马上的谢天枢摇摇头,疾驰了一阵,待缓下速度后,他望着天边朝阳,手下意识摸了摸深藏在胸口的那只荷包。
那荷包里,是蜀葵花的种子。
不由一笑,笑容极淡。他向来极少笑,尤其此刻面容沾着阳光,出奇的俊朗。
慕秋华纵马与他并肩时,望见那一笑,没来由的心底一酸。
他想谢天枢居然也有喜欢的人了,这实在是太难得了。他一向以为谢天枢是不动情的,却没想到败在个姿容平平的女人身上。
慕秋华暗自冷笑。他又想,他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喜欢的人呢,他想了半天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,结果竟没给他想出来。
最后他不得不接受了一个残酷的事实,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以外,他谁都不喜欢。
“想什么?”谢天枢见他出神,轻声问他。
慕秋华愣了下,笑了笑,说:“再想……我什么时候能喝到师兄的喜酒。”
谢天枢责备地看了他一眼。
慕秋华还是笑:“师兄将来要是成亲了,就没办法和我一起纵马江湖了,我就剩孤孤单单一个人了。难受啊。”
他带了嬉笑的意味,没成想谢天枢一勒缰绳,很认真地回过了头。
慕秋华因他的举动一愣。
半晌,谢天枢眼角微带怜惜地说:“无论我与谁在一起,都不会忘了你。你并非孤单一人。有我在。我是你的师兄。”
慕秋华慢慢睁大了眼睛,神情扭曲成了一种古怪。
片刻后,虽然他极力表现出一种感动,但面容上仍旧止不住浮了一层阴郁的黑。
谢天枢以为他切中了慕秋华的软肋,所以才让他有这样的反应。
慕秋华曾对他说起过自己的身世,他讲自己没有父母,一出生即被人抛弃,六岁以前,一直在被人买来卖去,七岁的时候,被一户大户人家收养,岂知那家的主母好生厉害,容不得他一个外来人,时常将他大骂,所以他在那户人家只待了三个月就逃跑了。
后来又被一个江湖卖艺的收养,教了他一些拳脚功夫,可惜不到一年,那人就病故了,他一个人孤零零的,凭着这几招花拳绣腿在这世上浑浑噩噩地活着,直到辗转来到金陵,入了小楼习武。
谢天枢听这故事时,未表现出什么过激的反应,但他不表现出来,不代表他没有听进去。
一直以来,慕秋华都喜欢围绕在他身边,他也一直以为,这少年从小活得艰苦,他只是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,所以才总是黏着自己。
谢天枢无论对人对己,都十分严格,但对这少年,却不可谓不宽容。
他讨好地请他买东西,他就买给他。他来请教他武学上的难解之处,他从不推诿,哪怕教到深夜。他出师时硬拽着他陪伴自己,他也意外地同意了。
这是谢天枢的温柔。
谢天枢是个行大于言的人,他不喜欢多说什么,宽慰的话他极少说,但他会身体力行地去做。
可那时候的谢天枢并未明白,其实他一点也不了解慕秋华。
慕秋华极少接收到别人的好意,哪怕是秦桧当年救了他,也是有目的性的,秦桧要他成为他手底下一枚杀伐的棋子。
可此时此刻,谢天枢讲出这样的话,不带任何的目的性,没有预谋,没有虚情假意,他说得这么真实,换做其他人,恐怕早已动容,继而感动不已。
可慕秋华缺少了很多正常的感情,其中就包括爱和感动。
他见谢天枢这么说,心底浮起了奇怪的情绪,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。
他一时找不到将这种情绪以何来命名,于是脸色就变得极其不好。
慕秋华把谢天枢说的话想了一夜,他忽然从床上折起身来。
如果换做从前,听到谢天枢这么说,他会很得意,并在心里嘲笑他被自己骗了。
可为什么现在他没有这种得意的感觉了?
慕秋华想了半天,忽然觉得很害怕。
他莫不是感动了谢天枢对他说的话吧。
十八岁的慕秋华为此纠结了一夜,可未曾得出任何结论。
但是那天之后,慕秋华开始克制自己的本性。
比如在酒楼里,谁对他不客气了几句,他便压着自己的剑,让自己不要去杀他。这样的情形多了以后,慕秋华发现忍着忍着也就忍习惯了,他对世人的杀意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强烈了。
直到谢天枢带他来到少林寺。
跨进那庄严的大雄宝殿时,慕秋华盯着那巨大的佛陀像看了许久,看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。
谢天枢去会住持一辩,慕秋华没有随行,他站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,安静地望着天边流云。
谢天枢回来时,慕秋华低下头,看着他身披霞光从远处走来,那光芒,像极了大雄宝殿里,佛陀散发出的金光,他罕见的露出恐惧表情,不由倒退了一步。
谢天枢立刻顿住了脚,“怎么了?”
慕秋华呆了一呆,说:“师兄,你怕佛吗?”
“什么?”谢天枢没听懂他的意思。
慕秋华低头,眼睛睁得极大,慢慢道:“我怕佛。”
谢天枢不言不语地看着他。
慕秋华奇怪的想,他从来不信佛,也从来不拜佛,甚至连庙都没踏进过一座,凭何看见那佛陀像,会有恐惧感。
他百思不得其解。
“莫怕,”谢天枢安慰他:“佛陀庄严,看见佛像有敬畏之心,是极正常的事。”
良久,慕秋华抬起头,茫然道:“师兄,我有罪孽。”
谢天枢看他:“世人皆有罪孽。”
慕秋华突兀地一笑,说:“不一样的。我满手血腥,我有罪。师兄,你渡我吗?”
谢天枢愣了一下。
慕秋华追问:“你渡我吗?”
谢天枢静了片刻,说:“我不是佛,怎么渡你。”
慕秋华露出失望神色。
谢天枢微觉不忍,但他并未改口。渡人是太难的一件事,他不是佛,也自认没有那个能力可以渡人。
慕秋华见他不肯松口说一句渡自己,起先是失望,而后转为愤怒。
慕秋华一旦生气,便习惯性地要笑。他突然就变换了面孔,把情绪敛得一滴不剩,笑道:“瞧我,被佛光一照,倒胡言乱语起来。不早了,师兄,我们下山吧。”
他说着,也不等谢天枢,径自就走。
慕秋华越走越愤怒,怒到双肩都在颤抖。
他觉得自己被谢天枢欺骗了。
他为了谢天枢那席“你并非孤单一人”的屁话,连人都不杀了,可谢天枢不愿渡他,可见的,谢天枢压根就是在骗他。
迎面撞上一名僧侣时,慕秋华对那人怒目而视,恨不得此刻就叫他血溅三尺。
那人怀里掉出一件东西,失魂落魄地走远了。
慕秋华拿起来看时,上头写了三个字:坏字经。
不等谢天枢走上来,他把此经塞进了袖子里。
第二年的时候,谢天枢受邀再次来到哥舒府。
第三年,谢天枢对慕秋华说,他想要去向哥舒府提亲,他要迎娶哥舒府的二小姐哥舒眉眉。
慕秋华抚掌而笑,说道:“我陪师兄去,给师兄做个助力,一定让哥舒前辈把女儿嫁给师兄。”
慕秋华说到做到,他真的帮了谢天枢一把,让他娶到了哥舒家的小姐,只可惜不是哥舒眉眉,而是哥舒轻眉。
哥舒轻眉执迷与谢天枢而不可得,她历来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,她更想不到的是,谢天枢不喜欢自己便罢了,竟然喜欢她的妹妹。
哥舒轻眉愤恨不已,这时候,慕秋华恰好出现在她面前,并给了她一样东西。
那东西装在白瓷瓶里,打开闻时,竟有奇香。
哥舒轻眉很小就开始研究毒物,她是用毒的高手,一闻之下,便得知了那是什么东西。她惊讶地抬起头,神情不定地看着慕秋华。
慕秋华对她微笑,什么都不说,背身而去。
他料定哥舒轻眉必会用它。
慕秋华算计人心,从未算错过,包括哥舒轻眉。
他给哥舒轻眉的,是江湖上下三滥的东西,一种催丨情的药。
哥舒轻眉正是用这样东西,得到了谢天枢。
慕秋华送佛送到西,为哥舒轻眉设下了一个局,等所有人推开房门的时候,便见到了床帏里的谢天枢与哥舒轻眉。
谢天枢预备好向哥舒眉眉的提亲至此完全破碎。哥舒曼要求谢天枢一定要娶了他的大女儿。
第三年年尾的时候,他答应了哥舒曼,来年入春,便迎娶哥舒轻眉。
谢天枢的责任感叫他必须要对哥舒轻眉负责。
“那哥舒眉眉呢?”慕秋华问他。
谢天枢没有回答。
有些东西是难两全的,那时候谢天枢切身体会到了这个道理。
慕秋华对他笑了一笑,说:“师兄莫气,分明就是那哥舒轻眉算计师兄,有朝一日,我定为师兄报仇。”
他说的仿佛事不关己,好像自己一点罪恶都没有。
慕秋华在性格上向来很分裂,他觉得自己给了哥舒轻眉情药,但没有逼迫她一定要用,哥舒轻眉用了,是哥舒轻眉的问题,不是他的问题,这就好比他送人一把刀,那人用这刀来杀人,怎么能怪在他头上?
慕秋华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,他也从未意识到过,挑拨人性的人有时候比行凶者更可恶。
慕秋华依然说到做到,他说要给谢天枢报仇,就当真给谢天枢报仇了,几年后,他亲自把同样的药下在哥舒轻眉的茶里,又亲眼看着哥舒轻眉和聂不凡苟合。
这叫什么,一报还一报,慕秋华大笑。
谢天枢在迎娶哥舒轻眉前的最后半年,仍在小楼生活。
原本谢天枢一直被视为下一任小楼掌门,待他决定要迎娶哥舒轻眉后,却向师父裴纶表明了心迹,他不愿领受小楼掌门一位,娶亲之后,他会离开小楼,和哥舒轻眉生活在其他地方。
谢天枢这样做,不是因为哥舒轻眉,而是他一早就想好的。
事实上,他从未想过要当小楼掌门,他很清楚自己的性格,非居高位者也。
彼时他的师父笑叹道:“你不是没有能力居高位,而是不想居高位。天枢,你太淡然,也太超然,你可有想过,身负如此天赋,练就如此境界的功夫,却不懂教人,不懂传承,如何算得一个合格的武人。”
“命数在天,各人行各人之道,一个人的智慧能有多高,武功能有多深,都看其自身而定,师父为何一定要去强求?”
“你还是不懂,你本该是小楼掌门,但这样的你,小楼要不起,你走吧,想去哪儿就去哪儿。去创你自己的门派,在你懂我的话前,都不要再回来见我。”
谢天枢微微动容:“师父……”
裴纶闭上了眼睛,不再与他说话。
谢天枢折身离开。
他在小楼中慢慢行走,目光始终望着地面。
这样的你,小楼要不起。
这样的你是怎么样的你?
谢天枢没懂。
听师父的口气,似乎觉得他把自己定位得太高,高到超然的地步。
可他从未这样想过,他只是觉得天地浩渺,人,历史,朝代,在天地之间,都不过芥子而已。人世的更替是难以转变的,许多东西的流逝也是无可挽回的,包括传承。
任何东西都有它的兴盛和湮灭,武学也不例外,即便有朝一日它湮灭了,又何必为此而难过,总有新的东西会将它代替。
逝去,新生。再逝去,再新生。
这人世间,不就是如此么。
许久,谢天枢抬起头时,才发现自己走着走着,走到了山脚下的密林中。
他驻足一会儿,思索了一番刚才与师父的对话,未有什么新的头绪,只得折回。
才转过头,前方忽然传来怪声。他耳目聪敏地一提眉,悄声向声音处挪动。
树叶缝隙之间,露出一人的背影,著小楼服饰,正挥舞手里的一把剑。
谢天枢嘴角有了笑意,只消看上一眼,就认出这人是谁了。
这么晚了,他居然还在这里练剑么。
谢天枢正要走过去,熟料前面传出一声痛呼,他的笑意瞬间湮灭。
慕秋华是背对着谢天枢的,谢天枢只看到他颀长的背脊,看不到他面前的情况。
慕秋华站在一棵大树前,树上绑了个人。
这人身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剑口,血已经力透衣衫,脸上也已被毁容,少说有五六道剑痕,划花了他整张脸。
他因为失血过多而几近昏厥,但慕秋华口角含笑,仍在游戏般地一剑剑朝他身上划过去,每划一下,还能听到这人嘴巴里溢出几声痛苦的哀鸣。
最后,慕秋华倒退两步,打量这人,思索着是要一剑把他刺死好呢,还是任他在这里自生自灭好呢。
最终他选择了后者,决定让这人就在这里把血流干。
于是他拍拍手,刷地回剑入鞘,任由那人流了满地的血,微笑着准备转身离开。
这一转,就让他和谢天枢迎面遇上了,慕秋华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。
这一辈子,慕秋华都再也没有露出过像此刻这么怪异的表情,也再没出现过像此刻这么复杂的心情。
谢天枢站在他一丈外的地方,他首先看了看慕秋华的剑,再看了看慕秋华的脸,最后看向那大树上的人。
仿佛不可置信般,他又把视线回到慕秋华脸上,似乎是在确认,这真的是慕秋华,而不是他认错了人。
对慕秋华而言,谢天枢这须臾之间的视线移动,漫长的犹如过了几个时辰。他口干舌燥,甚至于头晕目眩。
就好像突然之间,他被剥光了站在谢天枢面前,毫无遮掩之下,叫谢天枢终于把他的皮肤,他的骨骼,乃至于血液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谢天枢走过慕秋华,把那人放了下来,想先救人,但那人已绝了气息。片刻,他抬起头,看着慕秋华。
慕秋华猛地道:“他、他不是好人,他是江洋大盗,是我抓住他的。”
谢天枢古怪地看着他,“为什么不送他去官府?”
慕秋华连忙说:“他攻击我,武功不比我差,我只好还击,所以……”
那一瞬间,慕秋华就好像突然没有了伶俐的口舌,只想到了这个理由,于是便脱口而出了。其实,这人的武功压根没他好,三两下被他制服后,他就把人绑在了树上,慢慢折磨他,来排遣余暇。
死寂般的安静之后,谢天枢把这尸体送到了衙门。
慕秋华拖拉在他身后,不敢与他并肩行走。他突然极其畏惧,手始终压在剑柄上,害怕谢天枢会毫无征兆地转身杀他。
谢天枢自然不可能杀他。
从衙门出来之后,两人回到小楼,依然是谢天枢走在前面,慕秋华落在他后头。
终于,在一栋建筑前,谢天枢停下了脚,慕秋华紧张得整颗心都提起来,握剑的手居然颤抖得停不下来。
谢天枢转身看了他一会儿,说:“对人处私刑是不对的,尤其,你……”
那已经是一种超出正常范围的折磨了。
如果慕秋华一剑杀了这人,谢天枢尚且不会觉得有问题。可他为什么要一剑剑地折磨他呢,那人虽是江洋大盗,却也不曾得罪过慕秋华。
谢天枢就像前一刻想师父的话一样,依旧没有想明白。
谢天枢是个正常人,而慕秋华则不太正常,正常人都不太能明白不正常的人是怎么想的。
慕秋华飞快给自己解释:“我知道,是我不对。我是想给死在那人手下的人报仇。”
这个理由编得太离谱。谢天枢看上去明显不相信。
片刻,谢天枢又说了一句:“慕师弟,你要知道,多行不义必自毙。”
慕秋华张了张口,瞪大了眼睛看他。突然,他哈哈一笑,说:“多行不义?我怎么不义了?他是坏人,我杀他天经地义。”
谢天枢沉默。
慕秋华吞咽了一下喉咙:“我、我不过就是杀他的方式不对了点而已,可哪里是行不义了?师兄为什么要这么说我?”
谢天枢道:“我只是告诫你。”
慕秋华紧张之余,短促地笑起来:“那师弟我,受教了。”
谢天枢似乎还想说什么,但打住了,两人尴尬地对站了良久,谢天枢抬脚离开。
很久,等谢天枢在慕秋华的视线里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后,慕秋华倒退了两步,像支撑不住似的,靠在一面墙上,大口喘息。
慕秋华这一辈子,从未有过这样窒息般的感觉。
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,慕秋华都不敢见谢天枢,即便在小楼里,也总是躲着他。
这太不合慕秋华的性格,慕秋华历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怕。
这转变是极难表述的,慕秋华骗尽天下人,可事到临头,竟然如此大意,被撞在了谢天枢手上。
若是其他人,他大可一剑杀了。
可那人偏偏是谢天枢,一个他就是想杀都杀不了的人。
直到来年,谢天枢正式离开小楼去哥舒府迎娶哥舒轻眉。
那日许多师兄弟都在山门前送他,众人脸上诸多不忍之情。
但对谢天枢最重要的两个人却都没有来。
一个是他最敬重的师父裴纶。
一个是他最至交的好友慕秋华。
谢天枢离开时,请一位同门代为传话给慕秋华:他留在房间里没有带走的书籍都送给慕秋华了,以及一些书法字画。
后来慕秋华到他房里去,在他的书案上看到一张遗留下的宣纸,纸上以楷体写了八个字:上善若水,坚守正道。
谢天枢不止剑法一绝,书法更是一绝。这八个字风骨傲然,一撇一捺之间,就如同一个人永远挺直的骨架。
慕秋华的脸色却在这八个字面前逐渐变灰,仿佛看到谢天枢凭空出现,就站在这八个字的横竖之间,无声地嘲笑着他。
慕秋华把谢天枢房间里原本送给他的东西全都付之一炬了。
再见到谢天枢已是一年多以后。
谢天枢那时已着手开始创建浮生阁,并修炼春风渡。而哥舒轻眉诞下了一子,取名谢情。
因为浮生阁不插手俗事的原因,谢情的百日诞办在了哥舒府。慕秋华也在被邀请之列。
原本慕秋华不会去,他避谢天枢如避蛇蝎。但圣教传来的密信,是让他渗透哥舒府,打探哥舒曼。
半年前,裴纶再次上京,弹劾秦桧,祭出丹书铁券,请兵抗金。
这次,他不止一个人去,而是偕同了许多江湖同道,其中,便有哥舒曼。
哥舒曼也是胸怀天下的武者,哥舒府在他的带领下,也曾数次公开言论,反对秦桧。所以裴纶来邀时,他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。
哥舒府毫无知觉,自己已被列入圣教的死亡名单。
那天慕秋华与谢天枢在花园中相遇。
慕秋华避无所避,只好迎面望着他。他尽量叫自己露出面对其他人时春风般温柔的笑,可那笑挂在嘴角,自己都觉僵硬。
他正要开口说一句“师兄,好久不见。”却见对面的谢天枢神色不对。
谢天枢极其清冷地看着他,眼神如数九寒天,看得慕秋华竟然打了个哆嗦。
那件事之后,谢天枢的确对慕秋华改变了一些看法,但他仍旧把他当做自己的至交,期望能将他引入正途。
可此刻,他看慕秋华,却不是以一个至交的眼神来看,他眼底有浓郁的失望和冷漠。
谢天枢慢慢取出一物,展开手掌,放到慕秋华面前。
慕秋华瞳孔骤缩。
谢天枢手上躺着一只白瓷瓶子,是当年慕秋华送给哥舒轻眉的,藏了情药的瓶子。
谢天枢意外从哥舒轻眉那里看到了这样东西。这瓶子是小楼特有,专门用来盛放丹药的。相问之下,哥舒轻眉本不愿说。但谢天枢难得用了逼迫的口吻,不得已,哥舒轻眉吐露出了实情,并告诉了谢天枢,当年给她这东西的人,正是慕秋华。
慕秋华又产生了那种窒息般的感觉,几乎要呼吸不过来。
太大意了。慕秋华想,他做事一向很小心的,怎么会这么大意呢。
偏偏大意的这两次,怎么都给谢天枢撞见了呢。
谢天枢只问一句:“为什么?”
慕秋华无法回答,在谢天枢面前,任何谎言都会被戳破。
谢天枢见他不答,眼底的失望更浓。突然,他信手一捏,把那瓷瓶捏碎,碎片割进他掌心,微微疼痛。
谢天枢没有张开手,他握着一手的碎片折身离开了。
割袍断义,画地绝交。
谢天枢虽然没说,但慕秋华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一刹,慕秋华对那个正在远去的背影生出无穷的愤怒和恨意,以及惧怕来,这些感情融合在一起,几乎要烧着他整个人。
他从未在谁面前输过,却在谢天枢面前几乎输掉了一切,叫这人把自己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透。慕秋华恨得咬牙切齿,可以的话,他多么想要把谢天枢毙与自己的剑下。
谢俊慕风,一直到几十年后,江湖还在流传这四个字,可无人知晓,当事的两人早已决裂。
慕秋华为了打败谢天枢的春风渡,开始修习坏字经。
越一年,慕秋华和几名小楼弟子在山脚下捡到一名弃儿,慕秋华亲自给这婴儿起名:楚墨白。
两年后,慕秋华以入室弟子的身份与裴纶一起亲赴战场抗击金人,慕秋华将宋军的消息泄露给了金人,致使裴纶与许多英雄好汉惨遭埋伏,因而身死。
回到小楼后,在十位执剑长老的同意下,慕秋华成为小楼新一任掌门。
自此,慕秋华开始将圣教弟子秘密输送进小楼,阴公鬼母也是在这时候,成为新任的执剑长老。
再之后,便是慕秋华与圣教内诸名高手设局,挑战哥舒曼。
哥舒曼的化雪手相当厉害,几人联手之下,总算将他打败,慕秋华挑断了哥舒曼的手筋脚筋,并以坏字经吸纳了哥舒曼体内长达几十年深厚的化雪手内功。
那时候,慕秋华居然还以晚辈的身份造访了哥舒府,并将哥舒曼的妻子秦青梅骗离哥舒府并将其杀害。
之后,圣教开始无声无息地对付哥舒府内的弟子,在最短的时间内,使得哥舒府分崩离析。
二十年后,慕秋华一手制造了华山血案,直接导致了正邪双方的大战。
这一战,让十六岁的江重雪失去一切,辗转遇到十三岁的周梨。也是这一战,日后成为楚墨白识破慕秋华真面目的线索,并让楚墨白在慕秋华的陷害下从神坛跌下。
楚墨白三个字,是慕秋华亲自取的。也是慕秋华亲自把这孩子捧上神坛,再看着他失去所有。
楚墨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谢天枢,慕秋华知道,也许他终其一生,都打不过谢天枢,所以他用了这种不可置信的方式,在另一个人身上,找到一种诡异的毁灭的快感。
谢俊慕风,当年谢天枢和慕秋华行走江湖,时人看到他们两并肩而站,衣带当风,飘洒脱俗,一个虽面无表情,但俊朗无双,一个眉眼生笑,风姿天成。
当年看过那一幕的人,至死也没有忘记那一派潇洒的年少锐意。
而此后,再也无人见过。